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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爱你是最美好的时光「爱格短篇小说全部」

2024-02-05 08:42:45

原创 沈鱼藻 爱格

摄影/白鹤雙儿 模特/美喵喵_

楔子

一九四五年,抗战胜利,梅老板重新登台,在上海美琪大剧院,上演《刺虎》《思凡》《断桥》。

傅思嘉也去了。

当然不只是作为普通观众。

作为民国名流傅老的女儿,又曾是《新民早报》和上海第一舞厅“远东第一厅”的董事,美琪大剧院的经理亦是她的朋友,傅思嘉受邀在戏正式开演前,参加梅老板的接风宴。

筵席之中,座上宾客个个满腹戏文,讨论京剧改良讨论得不亦乐乎,只除了傅思嘉。

她静静地坐在那里,手托着腮含着笑,看别人觥筹交错,听他人嘈嘈切切。

倒是叫梅老板的人注意到了这个沉默的傅六小姐。梅老板寒暄着问:“六小姐不喜欢听戏?”

“倒也不是不喜欢,插不上嘴罢了。我戏听得少,只听过一出折子戏。”

“哪一出?”

“昆曲,《孽海记·思凡》。”

梅老板眼睛一亮:“可巧,我也喜欢这一折《思凡》。早年学昆曲,昆曲大雅,是文人戏,我连唱词儿也听不懂,唯独这一折《思凡》写得浅显,不用人解释,我也听得明明白白。从那个时候起,我就想,以后我做戏,一定要接地气,要让普通人也听得懂。”

听了他的话,傅思嘉有片刻的恍惚。

半晌,她轻轻一笑:“您这话,十多年前,有人跟我说过差不多意思的。”

“谁?”

“联懋电影的老板,民国二十七年,在自己家里制造爆炸,和日本人还有汉奸同归于尽了的——云观澜。”

和云观澜一起听《思凡》,是傅思嘉第一次听中国戏。

她出生在英国,从小随父亲游历欧洲,是一个完全西化的人。英国的莎士比亚、法国的大仲马她倒是看过不少,唯独对中国文化一无所知。

去看《思凡》,是因为云观澜的联懋电影打算上一部戏曲电影《思凡》,作为联懋的第二大股东,傅思嘉被他强拉去天蟾大舞台,听这一曲《思凡》。

《思凡》出自昆曲《孽海记》,是一出折子戏,讲的是小尼姑赵色空动了凡心,想要下山还俗的故事——

小尼姑年方二八,

正青春,被师傅削了头发。

每日里,在佛殿上烧香换水,

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。

奴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汉。

为何腰盘黄绦,身穿直裰?

去之前,傅思嘉原担心中国人向来不肯直白说话,怕戏词顾左右而言他,让自己听不懂闹了笑话。没想到这戏词写得竟如此直白,她一个门外汉听得毫无障碍,甚至还因为戏词的诙谐笑出声来。

云观澜咬着烟,斜眼觑她:“怎么样,没来错吧?”

他兴致勃勃地跟傅思嘉讲戏:“梨园行里有一句俗话,叫男怕夜奔女怕思凡,说的是生角儿怕唱林冲夜奔,旦角儿怕唱思凡,因为这两折戏对唱腔身段的要求特别高,功底不深的话很难撑得下来……”

傅思嘉听得半懂不懂,食指关节托着下巴,笑眯眯地听他讲。

云观澜突然“扑哧”一笑。

傅思嘉问:“怎么了?”

云观澜道:“没什么,突然想起她来。她跟你一样,也不懂戏。这个时代的女孩,好像都一心往前跑,满心想跟古中国一刀两断似的。”

她?她是谁?

还能是谁,无非是孟聆笙。那个离家去国,到美国进修法律的小律师孟聆笙,云观澜一心在等她回来的梦中情人。

傅思嘉的心里突然有点酸。

但她表现得若无其事,只在嘴上反驳:“你们男人在古中国占够了便宜,当然留恋那个对你们而言的好时候。而我们女人已经吃了五千年的亏,当然得拼命向前跑了。”

云观澜举双手投降:“我错了,六小姐大人有大量,请原谅我。”

傅思嘉也“扑哧”笑了。

她伸手,拿下云观澜咬在嘴角的烟。他最近在戒烟,只衔着过干瘾,并未点着。

“说真的,你不担心孟律师就留在美国不回来了?”

云观澜诧异地看她一眼:“她为什么不回来?她肯定会回来的呀。”

“何以见得?”

“她去美国留学进修,起因是输了林阿蛮的官司,目的是精进能力,为变革中国司法尽一份力。”

“这么有信心?是她告诉你的?”

“她没说,但我知道她心里是这样想的。她有她的抱负,所以我不拦她。我知道她会回来,所以我等。”

傅思嘉的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。

傅思嘉第一次见到云观澜,是在“远东第一厅”。

是民国二十年夏天,傅思嘉和兄弟们争夺父亲留下来的遗产,找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律师孟聆笙做辩护律师,两个人也因此成了朋友。

后来,孟聆笙代理一起杀夫的刑事案件,报纸上却突然蜂拥出无数关于她当事人林阿蛮的不实的负面报道。

那时傅思嘉还是《新民早报》的老板,上海报业鼎鼎大名的人物,孟聆笙便请她帮忙调查其中的玄机,约在了“远东第一厅”见面。

一起来的,就有联懋电影的老板云观澜。

第一眼看到云观澜,傅思嘉就对这个男人很感兴趣。

他年轻、英俊,落落大方,谈吐不俗,身为电影大亨,却毫无商人的市侩。

但她出身名门,从小见惯了青年才俊,对云观澜的印象也就止于此了。

如果不是后来。

“远东第一厅”那一面过后,整整一年时间,傅思嘉未再见过云观澜。

到她快要淡忘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时候,云观澜又自己走到了她的面前。

这一年里,林阿蛮杀夫案轰动上海滩,事情改编成两部电影,打擂台上映。其中就有一部是云观澜的联懋电影拍摄的,电影为林阿蛮叫屈,轰动全城,为林阿蛮赢得无数支持分。但孟聆笙最终还是输了官司,林阿蛮在狱中自杀,留下一封字字泣血见而落泪的绝笔信。林阿蛮死后,孟聆笙也离开中国,远走美国。

再见云观澜,恍如隔世。

云观澜是来求助的。

最近一段时间,联懋拍摄的电影总是无端被审查部门借故扣压,导致电影不能及时上映。

他觉得事有蹊跷,想打探一下内幕消息。但他是个华侨,缺乏人脉根基,于是就想到了傅思嘉。

傅思嘉的父亲是著名的实业家、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,从清末至今,近半个世纪以来他办实业、兴教育、搞慈善,四海之内无人不知,门生故旧遍布各行各业。

也是凑巧,那段时间,傅思嘉正巧有一位父亲的故交,她从小喊叔叔的,调任宣传部,对电影审查说得上话。

傅思嘉自认江湖儿女,最讲义气,便没有推脱,一口答应了云观澜的请求。

查出来,果不其然,联懋的审核被卡脖子,是竞争对手从中作梗。

送佛送到西,傅思嘉便撒娇请求叔叔帮忙,帮云观澜渡过这一关。

叔叔笑吟吟地道:“也不是不可以,但总要师出有名吧。你是我的小侄女,我帮你是情理之中。可他云观澜跟我有什么关系,我凭什么帮他呢?”

傅思嘉脱口而出:“那您帮不帮您的侄女婿呢?”

那时她真的不过是有口无心,使个权宜之计罢了。

叔叔到底还是帮了她。

傅思嘉这个女孩从小在欧洲长大,思想完全西化。她是个不婚主义者,从少女时代就对恋爱和婚姻嗤之以鼻,亲戚长辈们都要为她操心死了。

如今听说她竟然有个男朋友,叔叔简直高兴坏了,岂有不帮忙的道理?

然而面对云观澜,傅思嘉又是另外一个说法。

“我叔叔说,帮人要师出有名,于是我对他说,我要入股联懋电影,联懋被卡脖子就是我被断了财路。”

云观澜倒也痛快:“既然已经撒了这个谎,不知道六小姐有没有弄假成真的打算?来年我打算扩张联懋的生意,建立一个集制片、演员培养、发行、宣传于一体的电影王国,正好需要资金。如果六小姐不嫌弃,欢迎入股。”

签约入股的那天,云观澜请傅思嘉看了一部电影,在他自己的四海大剧院。

是好莱坞爱情片,叫《魂断蓝桥》,由贝蒂·戴维斯主演。

故事讲的是一个军官和一个芭蕾舞演员的爱情,两个人一见钟情。然而军官上了前线,战争中,军官被传言阵亡,芭蕾舞演员迫于生计沦落风尘。多年后战争结束,再重逢,芭蕾舞演员自觉无颜面对军官,便在初见的蓝桥上自杀身亡。

男主角英俊女主角美艳,故事情节跌宕起伏,结局缠绵哀婉。

整个电影院里都是观众们的啜泣声。

然而在这啜泣声里,傅思嘉却发出一声冷笑。

看完电影出来,在咖啡馆,云观澜问傅思嘉:“怎么,你不喜欢刚才那部电影?”

傅思嘉用勺子把杯壁碰撞得叮当响:“电影是好电影,但我没有想到,在好莱坞电影里,竟然也会宣传这种中国式的节烈观。”

“女主角是被迫沦落风尘,该感到羞耻的,是那些发动战争,让女人无力维生只得出卖自己的男人。她有什么好羞耻的?她有什么对不起男主角的?以至于要以自杀来保持这段感情的纯洁?”

她越说越快,越说越气。

最后,她对云观澜说:“我们联懋不要拍这种宣扬封建节烈观的电影。”

云观澜笑吟吟地看着她:“好,我们联懋不拍这种电影。”

傅思嘉这才觉得自己刚才过于激动了,破天荒地感到羞赧,摸了摸鼻尖,问:“我刚才吓到你了吧?我知道,你们男人是不太喜欢女人这样的。”

云观澜摇头:“不,我觉得你这样很好。身为女人,是应当尽力为自己、为其他女人争取权利,有一分光,便发一分热。孟律师,她也是这样的。”

他总是提起孟聆笙来。

后来回想起来,傅思嘉发觉,他和她的对话,似乎最后总能被他拐到孟聆笙身上去。

这让她甚至有些嫉妒——嫉妒孟聆笙,有云观澜这样一个人深爱着她,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;也妒忌云观澜,妒忌他竟然可以这样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。

云观澜不是一个只会说空话的人。

只两年时间,他的联懋电影王国就初见雏形,有了自己的制片厂、电影院、演员培训学校,还借用傅思嘉在报界的人脉做了一本电影杂志,包揽了沪上大半的电影宣传。

傅思嘉和云观澜见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。

因为是生意伙伴,所以见面时谈的也大多都是生意——电影生意。

傅思嘉喜欢听云观澜讲电影,他讲如今的电影市场,点评正在上映的片子优劣,说好莱坞的电影工厂……

联懋的第四家首轮影院开幕当晚,庆功宴上,云观澜喝多了酒,为醒酒,傅思嘉陪他从影院一路走回云公馆去。

深夜的南京路,人影零星,却依旧霓虹灯闪烁。云观澜兴致勃勃地讲起他在南洋初涉电影时的岁月:“那时候,联懋连带我这个老板,员工两只手就数得过来,老板也要一起干活。我有一辆自行车,每天骑着自行车,带着一台放映机和电影拷贝,辗转在一个又一个村子之间,巡回放映……”

曾经筚路蓝缕,到如今,他已是上海电影界最耀眼的那颗星。

傅思嘉觉得感动:“你是一个值得所有朋友为你骄傲的人。”

云观澜笑了笑:“为什么?因为我拥有四家上海最豪华的首轮影院吗?六小姐,其实令我引以为傲的,不是那四家首轮影院,而是另外六家三轮影院。”

“首轮影院再豪华,能坐在里面的也只有富人,而富人拥有的快乐本就已经够多了。我所希望的,是天底下所有的穷人,都能以微小的代价享受到电影带来的快乐。”

那一瞬间,傅思嘉突然想起了孟聆笙。

曾经有一次,她问孟聆笙,为什么要代理那些很多律师都不想接的法律援助案件,那些案件的当事人大多都是穷女人,既没油水可捞,也无声名可造。

孟聆笙回答她:“说句冒昧的话,六小姐,像您这样有钱人家的女孩儿,尽管也会遭遇不公,但您尚且有足够的财力聘请任何一位律师为自己争取权利。但那些穷人家的女孩儿,所能倚仗的,无非是律师的社会责任感罢了。而我认为,衡量我作为一个律师是否合格的标准,不是看为多少富家女争取到了财产权,而是为多少贫家女争取到了生命权。”

傅思嘉看着云观澜,觉得鼻腔酸涩,说不出话来。

她似乎开始明白,为什么云观澜心里念念不忘他的孟律师——云观澜和孟聆笙,原本就是同一类人啊。

但她还是忍不住往云观澜身边跑。

云观澜是个电影痴,平时老待在联懋的闸北片场看电影拍摄。傅思嘉一闲下来,就往闸北片场跑。

剧组人多事杂,有时候赶戏,器材道具堆得满地。有一回傅思嘉的高跟鞋鞋跟被什么东西绊住,脚踝骨“咔嚓”一声,整个人就坐在了地上。

钻心地疼。

云观澜不假思索地蹲下身,手臂穿过她的腋下,架住她把她扶起来,边往休息室走边扭头吩咐场务:“去找一下,看有没有冰块。”

两个人刚到休息室,场务也把冰块送来了,妥帖地包在毛巾里。云观澜接过毛巾,道一声“冒犯了”,便蹲下身来,脱掉傅思嘉的高跟鞋,把冰块轻轻贴上她的脚踝。

傅思嘉感觉自己的脚踝被冰了一下,又觉得自己的心蓦地被烫了一下。

云观澜却心无旁骛,只是思无邪地替她冷敷。

一时间休息室里寂静无声。

过了半晌,云观澜突然“扑哧”笑了。

傅思嘉有些莫名其妙:“怎么了?”

云观澜抬起头,眼睛里含着笑意:“没什么,突然想起一件好笑的往事——记得那年孟律师带我去‘第一厅’找你帮忙,去之前我还以为鼎鼎大名的六小姐会是留短发和穿西装长裤,没想到……”

没想到是个烈焰红唇、鬓发如云,明艳到近乎嚣张的女人。

此刻她靠在红绒套子的沙发上,身上是一袭宝蓝色绒裙,低领、一字肩、无袖,脖子上挂一串珍珠项链,右手手臂上套一圈黄金镶红宝石的埃及式臂环,左脚一只与长裙同色的宝蓝缎面高跟鞋,崴了的右脚脱了鞋搁在脚踏上,犹染着鲜红的蔻丹,越发衬得肌肤胜雪、红唇欲滴。

听了云观澜的话,她“扑哧”笑了:“你以为我是个不婚主义者,就会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男人?”

云观澜坦率地承认:“是,我肤浅了。”

傅思嘉伸了一个懒腰:“我呀,我才不要成为男人呢。我要的是一个女人的自由,可以自由地选择穿长裤还是穿裙子,自由地选择做律师还是做演员。”

正说到兴起,突然间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。

云观澜站起身,转身走出去。

再回来时他满脸凝重:“失火了,这里很危险,我们得走了。”

他不假思索地走到傅思嘉身边,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,一只手穿过她的腋下,把她整个人抱起来,大步流星地往外走。

出了休息室,傅思嘉才发现外面已经是浓烟密布,这场火很凶。

她忙捂住口鼻,云观澜低着头,屏息凝神,一言不发地抱着她,穿过浓烟,往片场大楼外跑。

他的左手搭在她的背上,他的掌心如火烧般滚烫。

闸北片场这场大火幸亏发现得早,最终并没有酿成大祸。

但事后,巡捕房在片场内找到了起火点,证实这是人为纵火。然而闸北片场人多手杂,很难揪出到底谁是纵火者,这件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。

倒是傅思嘉,托赖云观澜,她从火里逃生,去医院看脚踝,却又被医生告知得了阑尾炎,需要动手术。

动完手术的第二天,云观澜来看她。

他带了来探病的礼物——一束鲜花、一个果篮,还有一桶鲜美的骨头汤。

骨头汤煲得清澈如水而又鲜美无比,傅思嘉喝个底朝天,喝完后恋恋不舍地问云观澜:“你在哪里买的汤?告诉我地址,我做他家的常客。”

云观澜咬着烟笑:“怎么就非得是外头卖的?就不能是我自己做的?”

傅思嘉十分吃惊:“你还会做饭?”

云观澜反问:“怎么,你不会?”

傅思嘉语塞,半晌才说:“我不会。小时候,大概十岁左右吧,二姐那年十八岁,定了亲,跟母亲学做饭,我就在一旁看热闹。母亲笑我,说六小姐什么时候学做饭,不会做饭,以后可讨不了丈夫的喜欢。”

“我心里又反感又觉得奇怪,为什么就得是我做饭给丈夫吃,而不是丈夫做饭给我吃呢?所以从那时起,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,我才不要学做饭呢。”

听了她的往事,云观澜“扑哧”一笑,把衔着的烟拿下来在手指间把玩:“其实,关键不在于是女人给男人做饭,还是男人给女人做饭。喜欢上一个人,心里就有一团火,非为她做点事不可,做饭不过是最微末的一件。”

听着他的话,看着手里的空碗,傅思嘉的心里像突然生出一簇火苗,撩拨着,烧灼着……却又听见云观澜放低了声音说:“孟律师她……也不会做饭。”

傅思嘉心里那团火,倏地灭了。

她放下空碗,勉强堆起一个笑脸,用嗔怪的口吻说:“好啊,原来这碗汤是拿我给孟律师练手呢……你呀,先等得到孟律师回来吧!”

云观澜没有说话。

傅思嘉的心里突然蹦出四个字——大事不妙。

只见云观澜抬起头来,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。

他低声说:“她回来了。”

她回来了。

在医院里赖了一个月,傅思嘉才出院。

出院后正赶上清明节,傅思嘉去给父亲扫墓。

坐在父亲的墓前,她凝视着墓碑上已经泛黄的照片,耳边蓦地想起父亲去世前和自己的那番谈话。

“囡囡,以后真的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啊?”

“是啊,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的吗?再说了,世界上有哪个男人配得上你的宝贝女儿我呢?”

“你呀,太狂太傲也太天真了。世上的男女之情,哪里是看配得上配不上,‘无端’两个字,才是爱情真正的秘密呢。你总觉得是你在挑人,殊不知,人也在挑你呢。兴许哪天你遇到一个人,你愿意为他洗手做羹汤,人家反倒看不上你呢。”

“哎,老头儿,你是不是我亲爹啊,怎么说这种话咒我?”

傅思嘉跪坐下来,躬身过去,把额头贴在冰凉的墓碑上,喃喃道:“爸爸,你这张乌鸦嘴呀,竟然真的被你说中了……那你能不能给我指一条路,告诉我,我应该怎么办呢?”

孟聆笙回国后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。律所开张一个月后,傅思嘉姗姗上门贺喜,并且向她发出邀请:“我计划办一份新报纸,以女性为主要读者群,旨在为女性提供工作、生活、法律等各方面的指引。法律这一块,思前想后,我觉得还是你最合适,所以想聘请你做法律版的主笔。”

听说是旨在援助女性,孟聆笙不假思索地答应了。

告别前,傅思嘉欲言又止地问孟聆笙:“孟律师,我想问你一个问题,你和他……”

孟聆笙给出了她想要的答案:“我们是朋友。”

傅思嘉满意地转身离去。

她早知道孟聆笙会这样回答,但她要一个明确的答复。如此一来,她才不会觉得亏心内疚。

一个月前,就在她跪在父亲墓碑前求父亲指一条路的时候,父亲竟然真的“显灵”了。

拜祭完父亲,离开墓园的时候,她看到了云观澜和孟聆笙。

她躲了起来,偷听两个人谈话,才知道两个人今天是不约而同来祭拜林阿蛮的。

她听见孟聆笙对云观澜说,自己有过未婚夫,虽然未婚夫已死,但她把自己当未亡人,今生今世不会再与他人共度。至于对云观澜——深情错爱她感激不尽,今生今世她无福消受。

躲在树干后,站在树荫里,傅思嘉忍不住勾起了嘴角。

傅思嘉请云观澜吃饭:“前不久我奶奶去世了,母亲要来上海与我同住,给她接风时我想请你做陪客,不知道你愿不愿意?”

云观澜一向是个敬爱长辈的人,当然是义不容辞。

接风宴当晚,云观澜和傅思嘉在金陵酒家碰面。一碰面看见傅思嘉,云观澜就笑了:“你这身打扮可……”

可真不傅六小姐啊。

一身白色连衣裙,一头乌云蓬发也乖乖地用发带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,不像沪上鼎鼎大名的傅六小姐,倒像个温良乖巧的女学生。

傅思嘉调皮地转了一圈:“乖巧吧?穿给我妈看的。”

云观澜嘲笑她:“我还以为你在每个人面前都坚守本色呢,没想到也有两副面孔。”

傅思嘉伸手挽住他的手臂:“聪明人都有几张面具,只有傻子才和自己的妈妈讲道理。”

走进金陵酒家大门,她突然停下脚步,面带羞涩地对云观澜说:“其实我骗了你,当年审查那件事,叔叔不肯帮忙。我骗他的说法是,你是我的男朋友。没想到叔叔大嘴巴,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。今天是我妈让我叫你来,老太太其实是想看女婿,你能不能……”

能不能陪我演这一出戏?

最好到最后能假戏真做。

云观澜有片刻的诧异,但他还是答应了。

云观澜年少英俊,是老太太们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。席间傅太太全程眉开眼笑,只差给云观澜发红包,让他当场改口喊妈了。

只是没想到去完洗手间回来,竟然在走廊上遇见了孟聆笙。

孟聆笙和云观澜在走廊里尴尬对峙,傅思嘉愣了一下,堆出如花笑靥走上前去,亲昵地挽起孟聆笙的胳膊:“真巧,我和观澜还有老太太在这儿吃饭,你要不要一起?”

孟聆笙忙推辞,说她今晚也在金陵酒家设宴,宴请她大学的法学教授景教授和一干上海法律界人士。

傅思嘉越发表露出欢喜:“景教授和我爸爸是朋友,我还要喊他一声叔叔呢。你们的包间是哪间?我和观澜去跟景教授打个招呼。”

进到孟聆笙的包间里,在座数位法律界人士,不是傅思嘉的叔叔就是她的伯伯。她一个个甜甜地叫过来,给他们介绍云观澜认识:“这是我生意上的合伙人。”

有人打趣她:“生意人的合伙人?就这么简单?和合伙人吃饭用得着带亲妈?我看倒更像是女婿见丈母娘。”

这话引发哄堂大笑,傅思嘉也抿着嘴笑,她没否认。

余光觑到孟聆笙低垂的眸子,傅思嘉在心里唾弃自己:我可真卑鄙。

可是,在爱情里用一点小心机,又算什么卑鄙呢?

母亲吃不惯上海菜,自己在厨房煲汤。

煲的是鸡汤,安徽老母鸡汤,味道鲜美,冠绝中华。

傅思嘉涎着脸去厨房和母亲搭讪:“妈,能不能教我煲鸡汤?”

母亲斜眼觑她,嘲笑她:“哟,我们六小姐终于想学做饭了?小时候是谁跟我说,这辈子死也不学做饭来着?”

用新鲜现宰的老母鸡一只,加枸杞、淮山、陈皮,在砂锅里炖一下午,其间要守在厨房里,不时地用勺子撇去浮沫,用面包吸去多余的油脂,这样炖出来的鸡汤才会清澄如水而又香气四溢。

傅思嘉在厨房里待了一个月,枉死了几十只老母鸡,终于炖出了一碗合格的鸡汤。

她小心翼翼地把鸡汤盛出来,倒进保温杯里,在脑子里演练着一会儿给云观澜打电话时要说的话——

“喂,观澜吗?我家老太太想请你来吃饭……”

正想着,电话突然响了。

是《新民早报》的主编。

“喂,六小姐,刚刚云老板来我们报社了,说要登启事……嗯,订婚启事,和孟聆笙律师的,我念给您听。

“云观澜、孟聆笙订婚启事:我们俩今以电影为媒、《六法》为妁,山河为证,苍天作鉴,遵严慈之命缔结三生。谨定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八日在联懋电影闸北片厂举行订婚典礼,特此敬告诸亲友。”

订婚启事一个字一个字地传到耳朵里,傅思嘉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。

她不知道孟聆笙与云观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,导致孟聆笙突然转变心意。

但她知道,自己和云观澜的故事到此就剧终了。

她走回厨房里,看看那一锅鸡汤,再看看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砧板和垃圾。

然后她拿起保温桶,走到水槽旁,拧开盖子,把鸡汤倒进了水槽里。

拧开水龙头,鸡汤很快被水冲得干干净净。她洗了一把手,摸过放在一旁的香烟盒,抽出一支香烟咬在嘴里点燃,望着窗外一轮沉沉下坠的夕阳,怅惘地笑了。

什么洗手做羹汤呀,真是被鬼迷了心窍。

她傅思嘉,原就应该举杯邀明月,捉笔写檄文,灯红酒绿又鲜衣怒马地独自潇洒过一生。

这些日子,就当是一场梦……尽管在这场梦里,她是那么感动。

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八日,云观澜和孟聆笙在闸北片场订婚。傅思嘉作为朋友,被邀请出席。

席间,联懋的导演老孙感叹:“真没想到会是孟律师,我一直以为会是傅六小姐呢。”

是啊,她也曾经以为会是自己。

脸上带笑地解释了和云观澜的关系后,傅思嘉宣布:“我要出国了,去英国,船票已经买好了,就在明天。上个月底平津已经失陷,我在政府任职的朋友告诉我,下一个战场或许就是上海,诸位也早做打算吧。”

她提前告辞。

云观澜送她出门。

闸北片场,出得大楼门,向下走,有四十六级台阶。

一步一步,离开联懋,离开中国,离开他。

第三十六级,他问:“走得那么突然,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吗?”

第二十五级,他说:“你在国外,自己小心。”

走到倒数第十级,她说:“我在法租界公议局有朋友,这封信给你,如果有事,你可以找他帮忙。”

倒数第五级,她说:“就到这儿吧,不必再送了。”

最后一级,她回过头来,问他:“孟律师会煮鸡汤吗?”

云观澜一愣。

不等他回答,她笑了笑:“没什么,我走了。”

她钻进车里,“砰”地带上车门,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
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底,傅思嘉来到伦敦。

她从小在伦敦长到十五岁,伦敦是她的童年,她的旧梦。在伦敦,她的故交比在上海还要多得多,她如鱼得水。

可她还是会想起上海来。

有的夜晚,从舞会归来,独自坐在窗前抽烟,她会想起在闸北片场的日子。

在上海,她的身边是一群电影人,云观澜、余玫瑰、老孙……那是一群市井之人,不似伦敦交际场里的朋友们个个都出身名门,但他们鲜活漂亮,并且没有在祖国危亡之际离开它,独自平安快活。

傅思嘉唾弃自己。

她问自己:“傅思嘉,你凭什么让云观澜喜欢?你不配。”

云观澜死于民国二十七年三月二十八日。

淞沪战争中,联懋闸北片场被炸,几十名联懋人死于轰炸。后来上海沦陷,导演老孙被日本人抓捕杀害,云观澜亦被逼迫拍摄电影美化侵略者。为给同事复仇,为保持中国电影人的气节,也为救他的未婚妻,云观澜在家中设宴招待汉奸和侵略者,制造爆炸,与之同归于尽。

民国二十七年的牺牲,傅思嘉却直到民国二十九年才听闻。

那一天,她正在电影院看电影,看的是新版《魂断蓝桥》,由费·雯丽主演。

坐在电影院里,当片尾《友谊地久天长》的音乐响起,傅思嘉哭了。

同行的朋友嘲笑她:“思嘉,不是吧,这种宣扬中国式节烈观的东西,别人落泪也就罢了,你还哭?”

傅思嘉没有反驳。

她哪里是在为电影里的人哭啊。

她哭的是那个早已化为齑粉的男人。许多年前,他曾和她一起,坐在电影里,看一场老版《魂断蓝桥》。

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。

后来,傅思嘉活了很久。

她一直活到二十一世纪,她去世前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叫《阿凡达》,全新的技术,瑰丽的想象。她坐在电影院里,想起多年前和云观澜一起看《夜半歌声》的时光,恍如隔世。

百岁生日那天,有记者来采访,最后问了一个问题:“傅老,您一辈子都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吗?真的没动过凡心?”

凡心啊……有的呀。

那一年,有人请她听戏,听的是《思凡》,小尼姑赵色空动了凡心,想要下山。她的身边坐着一个俊朗青年,眼睛里有光和火,也撩拨了她的心弦——

佛前灯,做不得洞房花烛。

香积厨,做不得玳筵东阁。

钟鼓楼,做不得望夫台。

草蒲团,做不得芙蓉,芙蓉软褥。

奴把袈裟扯破,埋了藏经,弃了木鱼,丢了铙钹。

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,

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。

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,

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,

凭他打我,骂我,说我,笑我。

| 原文载于爱格·青春版·2021年3月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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